【評論】新詩為什麼沒有大詩人?(七)

发布时间:2022/02/18 点击数:

西 渡

(續上期)

其四,世故-市儈型人格也造成了中國詩人突出的青春寫作現象。青春是反世故的,因此是詩的;反過來說也一樣,青春是詩的,所以是反世故的。在青春時代,世故還沒有佔據詩人人格的全體,詩人還保有可貴的天真,詩人的感受力、想像力是自由的,思想也是開放的、自由的。所以,三十歲以前,中國詩人有能力寫出好詩,寫出傑作。


然而,隨著青春的消逝,世故的一面越來越成為詩人人格的主導,詩人的感受、想像、思考越來越受制于現實的利害,詩人的創造力消失了,創作也就停滯了。也就是說,青春寫作現象的成因不是詩人沒有能力在詩中表現智慧,而是詩人根本就沒有智慧——因為詩人對世故的屈服已事先把智慧排除在詩人的精神結構之外了。


自從馮至在1930年代把里爾克“詩是經驗”的名言譯入中國,詩人們便想方設法在詩中引入敘事、戲劇成分,以為那種片斷的、零碎的敘事和戲劇便是“經驗”,並視為對天真的超越。我以為這是絕大的誤會。從根上說,天真是想像力的發動機,是詩人營造詩意、點鐵成金的法寶。實際上,里爾克即使在其最後的哀歌和十四行中,也沒有失去其本性的天真;布萊克的《經驗之歌》力圖呈現經驗的真實,但它對經驗世界的洞察仍有賴於一雙天真之眼。天真和經驗絕非矛盾,而是彼此相成。佛教有所謂“正法眼藏”,“朗照宇宙謂眼,包含萬有謂藏”,詩人亦須有此境界。“朗照宇宙”“包含萬有”,就是要求詩人超越唯我主義——唯我主義和世故是絕配,天真則是其仇讎。孩子的天真出於童稚,成人的天真則以克服唯我主義為前提。它不是一種自然的、被動的狀態,而是一種主動的、精進的狀態,是主體的自由之體現。然而,中國詩人一旦步入成年,其出於童真的天真品格固消失殆盡,而以超越唯我主義為條件的那種成人的、有修為的天真又沒有養成的機會與空間,世故便徹底主宰了其人格。


然而,詩的創造離不開這樣的“眼藏”,失去這一“眼藏”的詩人,不得已就只好摹寫和重複以往的寫作了。實際上,中國詩人中,在青春期結束以後仍葆有寫作的活力,一直維持較高水準的,也正是那些在其性情中保持了本性之天真而對世故-市儈型人格具有某種程度的免疫力的詩人,穆旦、昌耀、多多、顧城、臧棣、陳東東等,均是如此。而我們之所以對海子、駱一禾、戈麥這些詩人的早逝感到超乎尋常的痛心,就是因為他們擁有最大的天真,使我們可以對他們有更高期待。毋庸諱言,海子、顧城等詩人的天真,某種程度上仍停留于童稚的狀態,而未能超越唯我主義,進入一種“正法眼藏”。照我看來,上述詩人的寫作實際上已有大詩人的氣象和格局,他們所缺的只是一個世俗的承認。一旦某個大獎落到這些詩人中任何一位的頭上,人們便會紛紛拜倒在他們大詩人的名頭之下了。(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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