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欣賞】 喝盡人生最後一杯酒,才能真正成為覺醒人——懷念故友

发布时间:2024/03/31 点击数:

奇雲子

北方的冰雪已漸漸消融殆盡了,不知不覺中,又快到了每年一度的清明時節,望著外面急切的春風,吹動著四面飄散的片片白雪,心中不由想到,這場雪或許是他與春天最後的告别儀式吧,面對此情此景,忽然多年前我與好友之間的人生最後一次的告別,與今天的場景是那麼的相似,但如今卻已是物是人非,猶如一場夢幻。


下面我要講的故事,是多年前在我身邊真實經歷的,是一個在生命彌留之際,才悟透了人生,學會了和這個世界握手言和,也可以說“他是在自己的生命即將結束的時候,才學會了放下對一切物欲的執著”,然而當他學會了如何珍惜自己今世僅有的一次生命,學會了珍惜自己身邊的親人和朋友時,生命卻已到了和他告別的時候。


為了尊重故友,我把我的這位朋友就叫做“明哥”吧,“明哥”比我大九歲,我們相互認識的時候,是因為他特別喜歡喝酒,也喜歡讀書,人也長得十分漂亮,而且特別豪爽仗義,在改革開放初期,他便抓住了時機投身商海之中,做得風生水起,他家嫂子也可以不誇張地說,是超級漂亮的一個高級教師,他家的小兒子也像白馬王子一樣,走到哪裏都會引起人們喜愛和羨慕的眼神,在我的印象中,他們家在那個年代來說,的確可以稱得上是幸福美滿的一家了。


當年我和“明哥”能夠成為朋友,是令人想不到的,因為那時我是一個一窮二白的人,根本與“明哥”搭不上邊,能夠和明哥接觸的人,要麼是位高權重,要麼就是富甲一方的商界名人,但人世間的事往往就那麼的巧合,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我與知識界中喜歡研究古文《訓詁學》的幾位德高望重的前輩學習古文,每到周日休息時,便在一起徹夜長談,那時我差不多每天都沉浸在這種文化氛圍中。


忽然有一天,一位文友和我說:“想帶你去見一個朋友,這個朋友雖然很有錢,但人卻不傲慢,只是我發現他最近對於攢錢的事越來越迷戀得有點過分,每天都是忙到下半夜,清晨便早早起來,有時甚至好像失去理智一樣,我勸他要注意自己的身體,也是為家人著想,但他卻聽不進去,反倒說:‘人生不就是攢到最多的錢才能體現自我價值嗎?你看我掙了這麼多錢誰能看不起我呢’?”


文友接著說:“他變了,變得只愛錢,覺得有錢就有一切,現在變得心浮氣躁,滿嘴都是市儈追求的目的,那個曾經風度翩翩,精神俊朗,滿身才華的人,好像活得越來越累,越來越感到無聊,越來越頹廢了,我感到他‘病’了。”


到了明哥家,文友把我介紹給明哥後,因為他們之間早年的關係,明哥自然對我也很客氣。坐下不一會,文哥便聊到:“你對道家研究得怎麼樣?道家對人生是怎麼看的?”說來也很巧,那些年我正在修煉道家丹道內功,同時也在師父的指教下,閱讀了諸多道家的經典書籍,雖然沒有真正參透,但與人淺談還是可以的。


當時我觀察了一下明哥這個人,給我的感應是,這個人“已經重病纏身”,只是還沒有明顯的跡象顯現出來,我便隨口把道觀中做法事時念誦的[青詞],背誦了出來:“辭別尊靈去,華堂再不逢,今宵道場滿,送靈上南宮,向來行則行之,去則去之,此地非是留人地,悟者莫遲疑”。


文友聽我念誦這個[青詞]後,大驚失色,但又不好明說,慌忙用眼神提醒我不要再說下去。但令人沒想到的是,文哥聽後卻說:“念得真好,就是聽不太懂,給解釋解釋唄”,文友急忙插言說:“我這個朋友喜歡道家學說都入迷了,到哪兒都是說‘道話’,別聽他胡說。”文哥急忙說道:“我覺得很好,很有深義,就是沒全聽懂,最好給我解釋一下。”


這時,看到文友那種焦急並帶有一些責備的眼神,我也感到自己有點太冒失了,便很不好意思地說:“我信口隨便說說,不要認真”,但明哥卻饒有興趣地說:“我也十分喜歡道家,而且對道教也深感興趣,只是我忙於做生意,實在沒時間去研究,既然你是專門修道的人,我真是從心底裏求之不得呢,以後我們可以經常見面聊一聊,或許以後有時間我會去你那兒登門求教呢,歡不歡迎?今後我就是你的學生加朋友,你看可以嗎?”


這一席話說完後,我那位文友緊繃著的臉立刻露出了笑容,並風趣地說到:好啊,好啊,你們兩人,這剛一見面就有了新歡忘舊情了。明哥接話說道:“早知如此,悔不當初呢,誰讓你事先考慮不周。”幾句話,房間裏的氛圍立刻輕鬆了起來。


明哥起身親自泡了一壺上等好茶,三個人一邊喝茶繼續聊起來剛才的話題,明哥啜了一口茶,指著我說:“好了,這回就別賣關子了,把剛才你說的什麼‘瓷’解釋解釋吧”,這時我那個文友也眨著眼睛對我說:“你講講,我也聽一聽,是什麼道理”。現在的氛圍雖然輕鬆,而我反倒有一點點緊張和壓迫的感覺,我清了清嗓子點上一支煙,然後客氣地說道:“我解釋的也並非就正確,權當作閑話來聊吧。”


關於道教《青詞》據我所知又稱《青辭》或《清詞》,古人也有稱之為《綠章》的,是道教齋醮時敬獻天神的一種奏告文書,唐李肇《翰林志》中載:“凡太清宮道觀薦告詞文,用青藤紙朱字謂之《青詞》。今世人用道家科儀奏事於天地者,皆青藤紙朱字,名為青詞綠章,即《青詞》,謂以綠紙為表章也”。


明哥高聲說道:“好了,好了,你可別講那麼遠了,全是“跩”文,我一句也聽不懂,你就說說那個‘瓷’是什麼意思就行了”,文友笑指著我對明哥說:“他就是個書呆子,不要講歷史,只講明哥問的那個‘瓷’就可以了”。三人相視笑了起來,我才意識到自己的“呆子”習慣,自己不知,真是讓人可笑。


接著我便開始講解剛才說的這幾句《青詞》到底表達的是什麼意思。其實,這幾句話是道士在超度亡魂時講的,意思是:辭別尊靈去,華堂再不逢,也就是說:“你的生命離開這個世界之後,我們也就永不能相見了,今宵道場已滿,送別亡靈上南宮,那即是你該去當去的地方,人們向來不想此行,但也必須經歷此行,即使人們再不想去,但也必須得去,既然如此,此時此地又何必再遲疑和留戀呢?人生不就是你來我去,生死相互伴隨的嗎,到了生命的盡頭,什麼東西你都帶不走,我們每一個人來到這個世上,就是一個過客而已,悟到了我們就應該遵循這個為客之道,雖然生前都想掙錢,都想有權有勢,想要擁有讓人羨慕的地位,但我們卻從來不會想到,有一天你所有拿到的,都不得不放下來,人生難道不就是這個道理嗎?”


明哥說:“嗯,真就是這道理啊,你講的話雖然我也知道,但很久以來,我卻從未像你今天講的那樣令我深深思考過,這讓我想起前不久外出在飛機上的一次遭遇”,我說“你有什么遭遇啊”,明哥說:前不久,我乘飛機去南方談一筆生意,在飛機上遭遇了緊急情況,馬上須要迫降,機務人員准備打開緊急通道時,我就搶先想要把我裝著大量現金的箱子一起拿下來,一同帶下飛機(上個世紀,許多做生意的人,還習慣帶有大量現金外出),這時,空姐大聲說:“箱子不要拿”,我問:“為什麼?”空姐急切地說:“在生命最重要的關頭,一切東西都不能帶走,只有生命才最為寶貴”。


明哥說:“你今天所說的[青詞],經過你這麼一解釋,正像我的那次經歷,如果出現墜機身亡的話,行則行,去則去了,這回我算領悟了,是的,我什麼都帶不走,來,來,來,喝茶”,那天,我們三人就在夜色朦朧下卻都陷入了沉思。


打那以後,明哥也時常約我和他聊天,我感覺從那天開始明哥似有所悟。


一天,明哥和我說:“唉,我這些年……做得有點過,是不是不會活?”我說:“你說的什麼有點過呢?”他說:“我把錢看得太重了,以至於忽略了親情和自己的身體。”


“是啊,為什麼我老想著掙不完的錢,卻不把家人放在心裏,最後把自己的健康和心態全都搞壞了,我才不到五十歲的人,但最近我卻總在回憶過去,尤其過去經歷的人和事,總是縈繞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甚至時常不自覺地喜歡和人們聊一聊過去的苦和樂,心中總是懷念過去的一切,但對現在來說,儘管生活得這麼美好,卻比較反感,就連夢中也總是會回到過去那個年代,醒來時心情也特別不好,你說說我這是怎麼回事了?”


我回答說:“你得調一調,這樣下去可不好,為什麼這樣說呢,你看看每一個年青人,包括我們年青時也都一樣,都是不會總在回憶過去中活著,盡管有時心情不太好,但總是會向前看到希望而把煩惱忘之腦後,這說明什麼?這說明一個人的氣血和精神旺盛,才能很少回顧過去,在現實中有活著的目標,而這個“活著的目標”,即是一個人在這個世上能夠更好存在下去的“精神支柱”。”


“這個精神支柱並不在於你活著的時候做什麼,人總不能什麼也不做地活著,只要不是智力殘缺,做什麼只是你活著時的一種工作而已,即使是做生意或為官也好,乃至一個平庸之人打工出力,或做小本生意與人打工等等,努力工作把該做的事做好只是你分內之事,如果能夠這樣看待,人的精力和氣血就不會急速衰減,這樣你也就不會總在回憶過去中自己折騰自己,換言之,總在回憶過去的人,從醫學角度講,證明生理機能中氣血已經出現問題,先天陽氣已經開始衰弱,導致你的生命活力下降,這與年齡既有關又無關,只要認識到這些,每天都有益於身心健康的事情可做,你就不會“墜入下一個更為不利自身的階段”,可以說,“為時不晚”,否則,向下滑落下去,則無法可救。


明哥又問道:“下一個更為不利的階段又是什麼?” 


我說,就是我們常常見到一個總對現實發牢騷,覺得現實哪哪都不好,都不符合自己心意,甚至仇視現實。然而抱有這種觀念認識的人,活在任何時代都不會活得幸福快樂,因為古往今來任何時代都有好的一面,同時也會有自認為不好的一面伴隨,這與人在那個時代社會中,自身所在的層次和位置,是否稱心如意有關,不要以為我所處在的時代不盡人意,如果一個人能夠穿越過去和未來,你便會明白哪個時代都不一定讓所有人活得更快樂。


痛恨自己時代的人,只能證明自身已經落伍,自己的精神已經衰敗,不只有肉體之身,而是你的身心都已經退化得特別嚴重,自己不會從人生中獲取幸福感和快樂感,因為幸福和快樂並不是只有來自於金錢和地位,看看那些富貴榮華的人,他們多都活得沒有真正的幸福感和快樂感,即使有也不過是十分短暫的,再看看那些會活的普通人,雖然他們沒有那麼高的層次和見識,更沒有那些金錢與地位,甚至每天都在辛勤勞作中,但他們這些人卻能學會在苦中體會到那種有所期盼的幸福快樂。人的一生,最需要明白的是,有追求與有事可做就是快樂人生。


至於那些看待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不順眼、和誰也談不到一處去的人來說,基本上都是屬於“油盡燈枯”、精神早已死亡的人,因為這種人的“神”早已不在,肉體之身的存在只能說形同“行尸走肉”,這不是咒罵,是生理身心已經出現嚴重問題,但他卻意識不到、一無所知,以上人生身心三個退化階段的不同現象,在社會大眾中比較常見,不信的話先不要诋毁,不妨在生活中仔細觀察一下,你就會一目了然,這些現象在宗教中便稱之為“業力”大小、輕重,其實這些都是“自性”問題,求神拜佛也無濟於事,所謂“自業自消,自罪自受”。


自那次聊天以後,我逐漸發現明哥變了,看待世界的方式也變得與以前完全不同了,經常能看到他一個人,默默地陷入了沉思的狀態,覺得他似有所悟。後來每當我們見面時,給人感覺他特別的深沉,也特別的理性,再不像以往那種強烈而又濃厚的世俗感了。


又過了一年以後,一天大嫂找到我說:“明哥檢查肝癌已到晚期,你有時間多陪他聊聊吧,他時常背後說特別想和你聊天,或許這樣,可能,對他也許,起到一些精神支撐的作用,你看可以嗎?”聽到這些,我的內心不僅感到特別酸楚,強忍著眼中的淚水,忙說道:“大嫂,放心吧,我一定多去陪陪他,況且我們哥倆又很談得來,我今天就去。”


當我見到明哥的時候,發現他的頭發掉了許多,人也顯得十分消瘦,完全失去了原來那種風度翩翩的樣貌,但精神狀態還是比較飽滿的,也許有一段時間我們沒有見面了,有許多話憋在自己心中,無處釋懷,所以一見面寒暄了幾句,他便笑著對我說到:“哎,老弟啊,再過大概十天二十天,我也就離開你們,到以前你說的那個另外的地方了,兌現‘辭別尊靈去,明宵上南宮’了。”


我被他這突然冒出來的話給搞得不知所措,強作鎮靜地說:“明哥,怎能這麼想,你會好轉的”。


明哥說:“我心裏十分清楚,誰都騙不了我,但是啊,我在生病住院這段時間,經常回味你以前和我說過的那些話,明白了好多好多的道理,也明白了好多以前沒有認真思考過的事,謝謝你啊,兄弟。其實,我只是有點遺憾,遺憾沒能更早點碰到你,在我生命中真正讓我認清自己和這個世界的真相,知道今後怎樣活的時候,但我的生命也到了最後時刻,然而,我並不感到恐懼,因為現在我真正地知道‘死亡只是一個幻覺’,我們的精神的確存在於不生不滅的更高維度,你知道嗎,在我生病期間,我也進入到過那個邊界!但我並不迷信,也並不信仰宗教,現今科學還沒有能力證明出來,是由於科學還沒有發展到那種程度,而不是不存在……”,他的話讓我感到十分驚訝。


明哥給我倒了一杯茶,然後繼續說道:“你是不是感到我說的話有點玄啊?告訴你實話,我在病中的確經曆了連我以前都不敢相信的經歷,這麼說吧,人的五種感覺是有限的,無法感覺出來更高維度的存在,但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夠知道那是存在的,但我也並不認為是一個超自然的存在,而是一種超越人類理解能力的力量,我相信宇宙中存在著一種神秘的、超越人類理解的力量,這種力量可以說是自然界的規律和現象。”


“關於死亡的本質,從我個人的體驗來看,我認為死亡只是在更高維度來看的一種幻覺,我們的身體只是物質世界的表現形式,當身體消亡時,精神意識並不會消失、是永恆的,因為他超越了物質世界的限製……”。(他的原話雖然不是這樣表述的,但基本意思並沒有什麼差別,為了避開一些較為敏感的話題,為了尊重明哥本人與我的關係,對此我加以改寫整理了。)


他滔滔不絕的話語,一下子震驚了我,沒想到這麼短暫的時間裏,他已變成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人,這真的讓我沒有想到。說話的功夫,大嫂已把飯菜做好了(那個時代,人們習慣在家待客),落坐後,明哥讓大嫂把他珍藏的好酒拿出來,大嫂說:“你可不許喝呀,只給老弟自己可以”,明哥沒說什麼,把酒倒進我的杯子裏,然後便自己又拿起個杯子把酒倒滿,大嫂看到便急忙要去奪下酒杯,明哥卻說:“哎,哎,別搶,聽我說幾句話行不行?”大嫂停下手來說“你想說什麼?”明哥說:“今天我為什麼要喝這杯酒呢?一是我已好久沒喝酒了,二是我的好友,我知道或許這是我們見上的最後一面,喝的最後一杯酒了!”


他舉手示意不讓我們插話,繼續說道:“你們大家都希望我的病能好起來,但我深知,我也就剩這幾天的時間了,但讓我能夠面對死亡不感到懼怕的,是我知道死亡只是一個幻像,而我真的並沒有死亡,來,老弟,你給大嫂也倒上一杯,讓我們一起喝上這杯酒,免得我走那天沒空再喝。”說完,他哈哈大笑,揚起頭來喝了滿滿一大口,這時,我眼中的淚水實在無法控製了,就著滴落在酒杯中的淚水一飲而盡,但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中五味雜陳……。


送別明哥的那天,是在清明節快要到來之前,天空中那些四處飄散的雪花,和今天的景色十分相似,但唯獨不同的是,明哥那天說的那些話,在我這些年人生中給我帶來的啟示,令我终身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