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導報】技藝、感受性和現代詩的社會功能 —從多多的詩談起(連載五)
連載五
陳培浩
(續上期 二、《阿姆斯特丹的河流》:鄉愁的曲折書寫之1.隱於紙背的鄉愁)
2.本體喻體的倒置
在第六節內部,“我的祖國”是本體,喻體是“秋雨過後 / 那爬滿蝸牛的屋頂”,這裡是一種倒置的關係,喻體在前而本體在後,起到一種橫空出世的效果。一開始讀者以為“秋雨過後,爬滿蝸牛的屋頂”是一種寫實的場景描繪,可是破折號引出的本體,卻使這種描述由實轉虛,它迫使我們思考,這個場景跟“我的祖國”之間的聯繫何在?他們的聯繫何在呢?必須從“蝸牛”這一形象入手,蝸牛最核心的特點在於:它是將殼或者也可以引申為家的東西隨時背在後背上的動物。換言之,它是居無定所,無以為家的動物。因此,當“我的祖國”跟“爬滿蝸牛的屋頂”聯繫在一起時,它說的是當我思鄉時,便想起一群無以為家的人,這種荒涼感有別於一般的鄉愁詩。一般的鄉愁詩說的是,我思鄉,但我不能回去;而這裡還說了第二層,即使我回去了,面對的同樣是“爬滿蝸牛的屋頂”,所謂“日暮鄉關何處是”。
三、新詩比喻的技藝線索
這兩首詩讓我們看到詩人的詩性想像力,也看到他高超的語言能力。比如“雪鍬鏟平了冬天的額頭”“寂靜/我在忘記你雪白的屋頂”就是非常獨特的比喻。“秋雨過後/那爬滿蝸牛的屋頂 ---我的祖國”這個比喻的特殊性,將本體和喻體倒置的效果,都呈現非常高超的語言能力,都是非常別致的比喻。如果要理解多多詩歌中比喻手法在中國新詩中的特殊性,也許需要將它放置於新詩比喻的譜系中來看。
我推薦大家看一篇文章,王淩雲《比喻的進化:中國新詩的技藝線索》。
1.具有新詩氣質的五言詩
我給大家介紹一首劉半農的詩,題目是《靈魂》。這首詩有一個很特別的地方,是以一種五言的形式出現,有八句。從外形上看,甚至可以把它看作一種古律,然而讀起來就完全不是那種律詩的感覺。
為什麼會產生這種感覺呢?
靈魂像飛鳥,世界像樹枝;
魂在世界中,鳥啼枝上時。
——劉半農《靈魂》
當你在讀這首詩的時候,已經明顯感覺到這不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這樣一種五言詩。這首詩跟李白《靜夜思》的區別很可能在於不同的結構和修辭,或者說由古典詩歌的結構所決定了它的修辭,跟新詩的結構所決定它的修辭是不一樣的。古典詩歌最常用的一種結構“起承轉合”,一定有一個起,一個承接,一個突轉,最後合起來。為什麼這首詩讀起來不是古詩的味道?雖然它有一個古詩的形,但是不是用起承轉合的方式來寫的,是用一種平行、對照的方式來寫。“靈魂像飛鳥,世界像樹枝”這兩個比喻在這裡又構成對照或者說一個交叉,飛鳥是停歇在樹枝上面的,靈魂停在世界裡面;世界是靈魂可以寄生的樹枝。接下來所有的詩句都依賴於前邊所提供的這兩個比喻,所以說,這是一首以比喻為核心,以兩個特殊的比喻聯合起來的詩。這首詩在比喻上並沒有很特別的地方,但卻是一首非常具有新詩氣質的五言詩。
劉半農是新文化運動的先驅者,是一個語言學家,同時也是一個詩人。他嘗試了很多創作方式,既做了一種白話的自由詩,也嘗試把歌謠融到新詩裡面,他把新詩這種氣質跟古體詩的形貌結合起來。關於新詩,我們需要瞭解一個新詩詩人、新詩研究者朱自清,大家更熟悉的是作為散文家的朱自清。朱自清《新詩的進步》一文中提出一個概念“遠取譬”。他認為新詩的比喻分為兩種:一種叫遠取譬,一種叫近取譬。近取譬往往取其形似,而遠取譬往往取其神似。近取譬因為取其形似,而一旦被反復使用,就會產生審美疲勞或套版反應,漸漸失去它的魅力。第一個說“姑娘美得像一朵花”的比喻很精彩,然而不斷地說,就產生套版反應,變成審美疲勞。遠取譬就是通過一種內在的、隱秘的、幽微的相似連接起來,它的本體跟喻體相隔的遠,所以比較難以失效。朱自清認為這種遠取譬變得越來越多,就是新詩進步的表現。
(未完待續 請關注下一期第三個章節 新詩比喻的技藝線索之 2.“遠取譬”與比喻的小/大轉換)
注:劉半農:《靈魂》,謝冕主編,姜濤本卷主編《中國新詩總系(1917-1927)》,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4頁。下引此詩不再另注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