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導報】黃以明:用書法為人類打開中華傳統文化的寶藏(下)
文/賈謬
生命文化:正書法之統
回到我們書法的傳統,從有書跡的出土竹簡算起,保守計也有二千多年的歷史了,在二王的東晉,張旭、顏真卿的盛唐,蘇黃米蔡的北宋曾形成了三次書法藝術的高峰。無論是妙悟自然,還是直指人心,都登峰造極,而且百花齊放,諸體皆備。這絕對是一筆輝煌的遺產,但也讓後人高山仰止,難以超越。迄至清季,書家便只好從碑石上另闢蹊徑了。然而,一旦在“創新”上用力過猛,往往就偏離了正統,甚至失去了自性。其中最突出的問題之一就是宋代以來的幾何化傾向。由於唐楷在規範化與風格多樣化上都做到了極致,為後人在真書的風格創新上造成了極大的難度。
黄以明榜书:钱
可以說,楊凝式的變形及其對蘇黃的影響還算是成功的創新,但宋徽宗的瘦金體開闢的幾何化向度就是弊端了。幾何化很快就形成了宋體字,促進了印刷術的發展,但這是書法之外的“成就”,在書法上卻是致命的危險。一路下來,明代出現了台閣體,清代出現了裝飾性隸書,到了當代,西學一進來,簡直已經用黃金分割術對書法進行物理學處理了,再加上普遍化的硬筆書寫,其書寫方法只剩下了幾何結構,曾經是東方人生活方式的書法已經大面積地死亡了。
黃以明先生由道入書,而不是從書法史的鏈條進入書法的,因此他對幾何化的弊端有著清晰的洞見。通過黃以明先生的自然精神思想,從知性上理解了氣,就會明白幾何化是氣韻的天敵。黃以明先生在《自然精神的現代構成》演講中,提出了空、氣、形這三個宇宙構成元素。先生曾經說過,印度文化的特點是思維的物件是空,中國文化的特點是思維的物件是氣,西方文化的特點是思維的物件是形。
幾千年來,習慣成自然,中國人一直使用著“氣”思維,心裡明白,但嘴上只在具體的應用中說到“氣”,從沒有說清楚氣的本義。近現代以來,西方化使中國人已經習慣了“物”思維,關於“氣”,心裡已經不明白了,必須從本義上說清楚。
先生的思想告訴我們,氣就是從無到有(空—形)的生成運動,它是無始無終、生生不息的過程。弄明白了這個,整個中國書畫理論史就一下子晴朗了:顧愷之的筆法被稱為“春蠶吐絲”,“迴圈超忽,緊勁連綿”,原來是比喻生生不息的生命運動;石濤畫論中,“蒙養”說的就是氣的背後讓我們看到了空,“生”“活”就是形的背後讓我們看到了氣啊……回過頭再看書法的幾何化,生命的靈氣被搞成了僵死的形狀,豈不痛哉!
黃以明先生從思想和理論上指明了幾何化是書法的一條死路,反映在創作上,他總是把靈動的生命力放在首位。而在具體的筆法技巧上,黃以明先生力倡克行以中鋒為體,以中鋒統側鋒,以中鋒統萬鋒,一掃趙孟頫、董其昌主導的側鋒取妍的柔媚書風。中鋒側鋒不僅是書法有沒有骨氣的問題,而且關係到中華傳統文化的根意識。
黄以明榜书:鼠
在東方這片土地上,先民最早是通過“立表測影”,即在地面上堅起一根木杆觀察其影子的變化,從而獲得時間、空間的知識的。於是先有了“立表”的觀測點這個“中”的觀念,既而有了“四方”、“八方”的觀念。隨後的文明建制處處反映著對中正的重視。從古至今,中國人一直相信,自己所在的“中”做“正”了,做好了,四方就沒有問題了。歷史確實如此,中華是以文明的優越性,不斷地讓四方之民服化,像水波一樣影響越來越遠,越來越廣,侯服、甸服、男服、采服、衛服……文明圈直至所能到達的地理盡頭。
除了捍衛文明的尊嚴,它基本上是不出征的,只在“中”的位置做好自己,對外既不去討好,也不去侵犯,卻四方來服,“外”不斷融入了“中”。這與西方用戰爭去征服對手,去開拓疆土的殖民文明是截然不同的。這一“中正”的觀念,反映在書法上,就是別管你千姿百態還是風情萬鐘,必須先要“中鋒”立得住。這是黃以明先生在《我的書法立場》一文中所明確、強調的。
從幾何化的形的終止回到氣的生命運動,從側鋒取妍回到中鋒之中正,這就從打著傳統名義而精神內涵卻完全反動的“偽傳統”那裡為傳統贖回了真身,回到了書法的正統。回到傳統不是目的,而是要從自身傳統再出發,走進現代,去面對必須面對的全球化的命運,去擔當為全人類做出應有貢獻的使命。
世界書法:播普世之光
近現代以來,從試探,到打開國門,到東方主動與西方接軌,東西方文明的交流碰撞可謂前所未有的激蕩。然而,一百多年過去了,西方瞭解東方了嗎?東方還瞭解自己嗎?事實是,西方還遠遠不夠瞭解東方,東方學著學著西方也認不清了自己。本文以上部分介紹了黃以明先生以自然精神的思想回到了東方文化的本體,從“偽傳統”中為書法贖回了真身,並以西方的理性工具與現代視覺對書法進行了重新發掘,下面介紹一下黃以明先生是怎樣讓東方書法走進現代,成為世界書法的。
東西方文化的不同表現在語言上:西方是概念的描述,東方是體驗的傳遞。概念的描述,通過理性思維,人人都可以理解。而中國古代基於體驗的比興賦的語言,如果一個人沒有相同或類似的體驗,就很難理解,而很容易認為對方是在吹牛,講神話,故弄玄虛。比如書論中的“萬歲枯藤”、“高峰墜石”、“銀鉤蠆尾”、“沉密神采,如對至尊”等等,根本沒法讓西方人瞭解。不就是寫字嗎,西方人也在天天寫,怎麼在東方就成了書法?西方人這樣的疑問從沒有得到滿意的回答。
在2011年8月接受德國廣播協會駐京記者Frank Hollmann的專訪中,黃以明先生第一次以概念的描述語言,向世人揭示:書法就是感情的顯現。一句話說出了書法的秘密與藝術的本質。
黄以明草书:汉乐府诗《上邪》
在訪談中,黃以明先生用東西方學界都熟悉的海德格爾的思想為工具對書法進行了思辨語言的理論闡釋:海德格爾認為笛卡爾以前的思想物件,我們哲學所表達的、思維所表達的是“存在者”,沒有表達“存在”,就像拼音符號,它可以把我們的一個意思、一個要求傳達出去,但是它沒有把要求對應的感情傳達出去。而漢字有兩個特徵,一個是它在表達這個世界的時候它有符號的功能,跟拼音文字一樣是符號化的;另一方面,它又要表達自身,表達自身的感情,表達自身對這個世界全部的情意。所以它的最大特點就是意象化,在符號方面它是知性的,在形象方面它是感情的。所以它跟拼音文字不同的特點就是它既表現這個世界又表現它自身。
海德格爾的思想最重要的資訊,是說我們要從符號世界返回感情世界。而書法,“書”在《說文解字》裡邊本義就是“顯現”,就是海德格爾所說的顯現“存在”,把書寫者的感情、思想完完整整地顯現出來;“法”就是“去蔽”,這是海德格爾說的把“遮蔽”去掉。遮蔽一去掉,進入了本真的書寫,感情就顯現了。
正如黃以明先生在訪談中所說“人類最大的共同體就是感情,人類的交流中感情交流是最共通的”, 洞曉了書法本源的秘密,無論東方人還是西方人,都可以從感情的途徑進入書法,都可以用書法表達、交流感情。我們要做的是,怎樣從古人的感情轉換到表達現代人的感情。
黄以明榜书:宅兹中国
現代之前,無論是一個家族、一個部落、一個民族,還是一個國家、一個教派,任一團體中,個人都是要從屬於整體的意志。無論國王還是士兵,教皇還是信眾,只是分工不同,個人的感情都被壓抑了。整體的價值一旦崩潰,個人意志就覺醒了。人類文明的這一巨變始於歐洲,教會的墮落,致使信眾紛紛叛離,最終興起了文藝復興運動,開始主張個人的欲求,人類從此進入現代。現代與傳統最大的界定就在於對個人的本能、欲望的肯定。對此,西方的做法是,為滿足人內在的欲求,不斷地發展科技,向自然界征服、索取,從而將人的欲望放大到最大,遮蓋了人所在的宇宙,所以說這是一種毀滅世界的方式。科技本是人類生存的工具,卻在西方的主導下成為人類的信仰,迄今所造成了整個世界的物化,已成為所有生命的危機。
黄以明草书:苏轼词《送钱穆父》
在《自然精神的現代構成》中,黃以明先生論述了以生命為本的自然精神新藝術的創作發生理論,結合先生的書法,我們發現現代的世界書法已經誕生。它利用書寫的表現優勢,把人豐富的感情與千變萬化的線條運動及墨色直接對應。但隨心所欲的書寫不一定就是書法,它還要符合書法的規律,而書法的規律就是生命生成變化的氣的運動。說白了,你一拿起筆要寫好字,書法就會告訴你怎樣做是對生命有益的,不要做破壞生命的事。在這樣的對話、探討中,每一筆都是宇宙中兩種相反的力的對抗、合成,在對這兩種力的控制中,個體的意志實現了自由。
黄以明草书:雁字回头,花好月圆
科技信仰的時代,生命正面臨著物化的危機,西方的先知們已經把目光投向了中華傳統文化,而在東方,這扇古老的大門正關閉著,等待能打開它的鑰匙。今天,一個個生命鮮活的漢字在黃以明先生的書法思想和創作中,正在拼成一句驚喜的呼喊,告訴全人類,中國生命文化的寶庫正在打開!
新媒體編輯:李偉強
審核校對:東方曉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