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導報】《隔離：一個人的逆流》--在詩與影像之間冥想穿越
（文/圖 席拿）
黑暗中，傳來螺旋槳振顫的聲音
又像孤獨而節律的脈搏起伏
蝙蝠！尖銳的黑色翅膀劃破意識裡的混沌
中原，2019的夏夜，
睡在被人遺忘的老式瓦房鄉舍民居
已無法入眠，一動不動僵躺在床上
任由忽隱忽現的黑色精靈鼓動翅翼
將空氣變成冷風的漩渦，拂撩過我的身體
我拉開燈，它愈發亢奮地俯衝，向上翱翔
與光抗爭，時而吸附緊貼在屋樑上躲藏
將展開的翅膀柔卷在一起，如魔法一般
飛速縮進天頂一條極為細密的瓦縫裡
《蝙蝠效应》The Bat-fly Effect
我如此饑渴著深度的睡眠，卻不可能
人生最為簡單的一件事卻從未簡單過
我剛從湖南老家來到這裡
家裡陪伴昏迷的哥哥已近一個月
科沙科夫綜合症，一種深度酒精中毒
在醫院的床邊與他的夢魘為伴
與他變幻莫測的靈魂周旋談判
他終於醒來了，我卻精疲力竭
我想找個安靜的角落大睡一場
無人打擾，忘記所有驚懼恐慌
就這樣我沿著京廣線晃蕩到了中原
商丘的一座安靜的農舍
《與另一個生命的對話》 Dialogue With Other Being
2018，記憶曾是那麼火熱，城市到鄉村
我從北京來這裡，緣起於藝術小鎮建設項目
聽說這裡是莊周夢蝶典故的地方
我突然有了在這裡住下來的念頭
於是租下一個偏僻的小院
用了近三個月的時間打掃修整
這老式的磚瓦房就像一座寺廟
屋頂高高的，睡在床上能看到裸露的木梁
看著一群群小鳥從窗戶飛來在屋樑邊築巢
我將窗戶上一個漏洞堵住的下午
外面瞭望的小鳥都群起抗議
將樹上的碎枯葉搗騰下來，落在我身上
小鳥畢竟不再住進來了，蝙蝠卻佔據了房頂
那時還是冬天，蝙蝠可能還在冬眠
或許，它們是這座屋更悠久而有資格的房客
現在我們卻相與為鄰
每個夜晚，變得如此難熬
仿佛世界所有的苦難與不安都會潮水般湧來
白天被陽光照著一切看似平淡
可是夜晚，內心的傷口就會立刻蘇醒
來自人類或動物的任何一個動靜都會如此清晰
欲望，動機，手段，人性的深淵
操縱，施虐，最大化，搏殺對弈
思維就會從縫隙裡流出苦汁來
將自己喚醒，看蝙蝠在模糊的夜空孤獨飛舞
它們仿佛就是自己意識空間裡的信使
隨著思緒起伏上下翻飛，欣賞自己飛翔的韻律
飛向你的每一個欲望，或許它的本身就是欲望
每一個動念，都會讓它們隨之起落
世間每一種動物都可以捕獲，阻隔，圍堵
然而，蝙蝠不能，它們有極為善變的身體
能穿越厚厚的瓦牆，細密的窗縫
甚至連最尖銳的超聲波驅趕產品都是虛設
任何對抗，都以傷害人類自己作為代價
在你無明的地方飛出，與光為敵
就像影子
回到北京吧
如同一個被放逐的人回到自己的都邑
這裡是我多年來心靈的收容所
我和這座城市讀著彼此的沉默和激情
我愛這座城市平和的灰色
這裡灰色並非貶義，比如“灰色噪音”
一種能將所有噪音遮罩的噪音
這座城市有太多的元素，聲音和情感
所有的對立和不妥協，反而讓你覺得平和安全
南極北極，白人黑人，在這座平坦的城市相遇
當晚，兩位外國朋友手工皮薩晚餐為我洗塵
我說，恍若隔世
昨夜還在蝙蝠飛舞的老屋裡半夢
今天卻已被嬉笑和爵士音樂包圍
我和一位歐洲黑山國的女鋼琴師聊天
一位旅行皮箱裡總是帶著《道德經》的女孩
我們談論著夢控術
或許只有能控制自己的夢境才能瞭解世界真相
我住在一個藝術公社
Commune，原本就是共產主義的詞根
是人與神的精神會合
在這裡，我尋找著社交距離和融合之間的臨界點
尋找著所有分化，分離的臨界點
學會聆聽不同的聲音
可是不久，法國女孩和中國男友在房間裡發現蝙蝠
他們不願傷害它，卻怕它竭力對抗
露出犀利的牙齒
俄羅斯小夥子告訴我他的臥室幾個晚上飛來蝙蝠
在他躺著的身體上方撲騰著翅膀，無發揮走
後來，新聞說澳大利亞森林大火
幾十萬隻蝙蝠覆蓋了小鎮的天空
依稀記得，十多年前我離開澳洲前
一位員警把我拉到警察局盤問
我看到牆上螢幕上正在直播熊熊的森林大火
回國後總是一次次看到澳洲大火的新聞報導
每一次都把我思緒帶到悉尼警署的那個夜晚
土地是有記憶的，埋藏著的土著民的憤怒
土著民用飛回標捕捉蝙蝠
又叫去來飛行器
《谁能读懂天意》
Who Knows The God's Intention
一位朋友的母親陷入昏迷
這一年她帶著母親去俄羅斯
然後去馬來西亞，滿世界轉悠
回國時她母親就像被飛行的速度丟失了魂魄
她是我北京最早認識的朋友
那年澳洲回來，在紫禁城太廟裡偶然遇到她
她剃著光頭，回頭對陌生的我突然說：
既然世界是空的，為何還要來到這世界
我們每個節日聚會，卻從未見過她母親
她說母親暈車，一直都留在老家雲南
前年她母親突然能夠乘坐公車，火車，飛機
當她母親突然出現在我眼前
模樣和我的母親如同一個人
相同的氣質，仁慈，無私，貴氣
老人的昏迷讓女兒內疚，讓我不安
雲南，她每天守在母親床邊等她蘇醒
她第一次這麼長時間被拴在老家
我沒和朋友商量，獨自決定啟程去看望
《倦怠的守望》Watching in despair
我選擇在漫長的火車線上前往
至少，鐵軌上的搖晃能讓我斷斷續續地睡眠
途經廣西金城江時被火車窗外綺麗山水吸引
臨時決定下車，找旅館
站在橋頭發現仿佛突然站在自己家鄉
眼前的這一條江水謎一般的語言
卻異常熟悉，透著記憶的溫度
一條江水如同孩子的臍帶連著母體
與小城裡的每個人交換著血脈的營養和依戀
奇怪的是，無論走得多麼遙遠
世界上總是有人，有地方讓你感覺又回來了
百魔洞，我拉著行李，慢下腳步
站在一片巨大的耳垂形的懸崖前
空氣中奇妙的粒子滲入身體的某些穴位
洞口懸垂像無數倒鉤的蝙蝠狀的鐘乳石
據說洞裡面生長最遠古的植物
裡面保留千萬年前的能量氣場
這本是魔鬼們的後花園，而今
周邊興建密密層層的養生公寓
吸引著無數退休隱者，療愈者
正當我幻想著時光在這裡逆轉
第一次聽到人們傳言新冠病毒已經蔓延
武漢已封城，公路佈滿崗站
我不再往繼續前行進
住在山腳一個白霧迷蒙的小院子裡
每個村子很快被藩籬隔開
百魔洞石門重新封住
山巒空去，流水空去
空，成了我的整個世界
《隔离之门》Doors Of Isolation
武漢，如中樞系統牽動每一條神經末梢
每次經過南北沉沉一線
這座城市都會提醒我已到中途
非典那年，我從家鄉北上
在火車上聽到消息說北京已經開始爆發
我連忙在武漢下車
因為我說普通話，街上沒人願和我搭理
只有一位細心的米粉店女攤主
為我做了一碗熱騰騰的米粉
寬慰我，要我快回老家
我還記得她的豁達的笑容給我回家的力量
武漢，這個在中國智力版圖上傲視的地方
現在卻要與最為聰明的一種病毒宣戰
從非典肺炎，到阿拉伯肺炎，到新冠肺炎，
病毒不斷升級版本
記得非典是在伊拉克戰爭開始後爆發
人們正在看戰爭的直播
新冠是在伊朗戰爭剛開始爆發
人們正在談論飛往德黑蘭客機的墜落
人與病毒
這是人類與自然的戰爭
或許，是人類與人類的戰爭
或許，這是自己一個人的戰爭
《上天给每个人准备了巢室》
In Everyone's Cell Pre-arranged
在這段隔離抑鬱的日子裡
我與黑山國的鋼琴師網上取得聯繫
她剛失去了她的父親
而我雲南的好友剛痛失母親
突如其來的疫情阻隔了這次的見面
在無形的集體意識中我們都是整體
黑山國鋼琴師說
世界很多事物的構成都是對稱的
正如，中國和義大利
這個連烹飪都那麼相似的國家
這個歐洲的中國
第一個在西方被疫情淪陷
《地球是對稱的》 The World Is Symmetrical
雖然隔離在大山的懷抱裡
生活並沒有那麼艱難
村裡老人家提供雞蛋鴨蛋，雞肉鴨肉
如果沒有閣樓上住客夜以繼日的爭吵
我會更加珍惜這徹入肌骨的安靜
躁動，就像人類自帶的毀滅機制
人們需要自己的敵人
正如需要虛幻的愛人
需要負荷獲得存在感
源點躁動，散點躁動，同頻躁動
在躁動中獲得同類
躁，在與病菌較量
能透過空氣，透過螢幕，聲音傳染
躁，這個時代的波動
它如怪獸，以善良為食
它如蠻族，等待一場哄亂
它如惡魔，聽到翻船就興奮
它如賭徒，賭注著僅有的家當
它如夢魘，翻開了潘朵拉的盒子
卻不知道，這是一個民族的修行
或者，整個人類的修行
只為不被宇宙淘汰
人們依然還在互相羞辱
國家間依然在互相羞辱
種族間依然在互相羞辱
最後還能剩下什麼？
羞辱，變成了
一種流量，一種市場，一種經濟
羞辱，變成了
一種態度，一種政治，一種戰爭
人們在羞辱中獲得可悲的娛樂
尋找著替罪羊
羞辱一切智商可以羞辱的事物
用最低級的邏輯去推翻最莊嚴的一切
包括自己的歷史，文化，國家
並將自己大腦和身體對立起來
將身體和腳下的土地對立起來
對立，分裂
從一個人的不安開始
從一個家的煎熬開始
從一個國的內鬥開始
然後蔓延到整個世界
《躁动与骚乱》Restless and Riots
人道，在無形地墜落
甚至能聽到隕石般匆匆劃落的聲響
那是欲望糾纏的聲音，脅迫詛咒的聲音
人們撕扯著自己能夠抓住的碎片
拋卻良知，共赴宇宙的黑洞
以驚人速度被催化，異化，腐化，石化
隔離，是一個人必要的過程
是一個人必經的出離和背叛
回到自己的原點，複歸本初
生與死，戰爭與和平
即使老鼠也會知道選擇對的方向
而人類卻迫不及待奔向毀滅
人類的欲望演變得如此聰明
任何蛛絲馬跡都逃不過欲望的觸角
彼此束縛，牽制，馴養
用邏輯韁繩拋出的各種鞭子，套子
各種被綁定，屈從，默認
像蜘蛛網上粘著哀鳴的昆蟲
人類最大的敵人就是人類
人性最黑暗的意志就是奴役人類
找回自己，就從自我禁錮開始吧
上天準備給我們每個人獨自的巢室
每個人都站在抉擇的兩道門前
一邊是孤獨，一邊是卷走生命尊嚴的洪流
所有工業都開始停擺
清晨的天空依然籠罩濃重的霧霾
即使在這偏遠的山區裡依然如此
我發現，每一次霧霾天
武漢確診人數都會大幅度上升
我撥通首都防疫熱線電話
一個姑娘不耐煩的聲音打斷了我
她說武漢的問題應該打電話給武漢
北京市管不了
沒有利益，電話自動隔離
沒有責任，區域自動隔離
似乎所有的隔離又變成另一種形式推卸
然而霧霾和病毒是沒有身份證的
我撥通了武漢的熱線
突然一個溫暖而感恩的女孩的聲音回答了我
當天我收到武漢氣象部門數次電話熱情回復
警惕非自然霧霾，我們需要整體應對
需要跨區域，跨部門之間的聯合應對
隔離，是為了讓彼此心靈合一
武漢，又一次我感受到了眼淚滾燙的溫度
前幾年去湖北的武當山我曾經失望
這座山的神聖被強大的壟斷商業智力綁架
朝聖者的在被設定的一條商業路線上魂遊
而這次疫情之中的火神山
卻感受回歸的勇氣和力量
隔離，是關於一座牆的重建與推倒
重建真實信任
推倒虛偽互害
《通向未知的列车》The Train To Unknow
當疫情緩解，路障拆除的那天
我並沒有歡呼
卻像囚徒失去了表情肌的功能
在火車站，地鐵裡
每個中國人都自覺地戴著口罩
我心裡依然會濕潤，會感激這塊土地
我先回到中原
去看我屋樑上的蝙蝠鄰居
我已經不再害怕它們
開門的一個瞬間，它用翅膀遮住羞愧
我們互相理解了
它們每天晚上只需要五分鐘的自由時間
然後就會蟄伏在屬於自己夾縫裡
五分鐘的黑暗，我去門外散散步
它們展開孤獨的翅膀飛幾個來回
或許人類的欲望也只有五分鐘的有效期
而人類卻永遠沒有滿足和停下來的時候
然後，我回到北京
我們的藝術公社已經鬱鬱蔥蔥
時間已經改變
長途車曾經的擁擠與勞頓
變成了打一個盹的距離
一位廣東的畫家為我做了一條清蒸海魚
他說，他們老家的海邊沒有這種
三文魚
可第二天
市場的那塊切三文魚的案板就上了頭條新聞
我是在做夢嗎
一個漩渦已經覆蓋另一個漩渦
或許，冰川塵封的古老病毒真的復蘇了
2020年于商丘，巴馬，北京
《信仰的歸宿》 The Refuge Of Beliefs
（編輯：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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