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導報】黃以明:用書法為人類打開中華傳統文化的寶藏(上)
文/賈謬
【導語】漢字的發明,始于古聖先民“觀象於天,觀法於地”。這種對宇宙自然的精神性領悟,與字母文字人為的約定俗成是截然不同的。人類各大文明體系所使用的文字中,惟有漢字的書寫形成了書法藝術。原因就在於,只有漢字以其象形、表意的屬性,直接反映了其使用者——東方人的宇宙觀。如果回不到這種人與宇宙的關係,就無法進入對書法的本真理解。
然而,十九世紀下半葉以來,東亞地區漸次完成西化,文藝復興以來的人文主義之雲彌蓋了東方的天空。在這一時空裡,談論書法是徒勞的。我們只能從產生書法的時空,把書法抱養到現代的時空。然而,要穿越人類文明的時空,惟有籍由更高的“道”。黃以明先生正是完成了個人對道的體悟而成就書法的。我們只有從這個角度,才能真切地認識黃以明先生的書法,並藉此探討東方傳統文化精神在現代的命運與使命。
本文將以“自然精神:究天人之際”、“理性工具:為書法所用”、“生命文化:歸書法正統”、“世界書法:播普世之光”四個章節,通過認識黃以明先生的自然精神藝術思想,跟隨黃以明先生究天人之際的求道體驗,從而回到書法的時空,回到書法的傳統,去瞭解黃以明先生怎樣用西方的理性工具重新發掘傳統書法,並將其抱養到現代,使書法成為全人類共有的精神財富。
黃以明狂草: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自然精神:究天人之際
自古以來,書法就不是一種專業性的技術訓練,而是學習自然、修行人格的精神修煉方式,這一修行的最高目的便是合於道。
在中國改革開放融入全球經濟浪潮,人類社會進入消費時代的轟轟烈烈中,個人在掙錢花錢,國家在搞經濟,學問似乎也只剩下經濟學了,而黃以明先生偏偏成了一個求道的人。這似乎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甚至有些自我放逐的意味。但在我的認識中,黃以明先生是樂於道,而且對難和易沒有分別心的人。重要的是,黃以明先生發現,個體的人在生活的直觀體驗中是可以遇見整體的道的。
黃以明榜書:關山渡
2006年6月,以書法家、詩人和文學藝術評論家身份,黃以明先生代表中國學者應邀出席在韓國舉辦的“世界生命文化論壇”,並做了《自然精神的現代構成》主題演講。在此之前,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論述都沒有離開東周以後的儒、釋、道學派現象,而不能回到文明的源頭、思想的起點。
黃以明先生直接溯源到人與宇宙的關係式,揭示了中西文明本質上不同的特點:在認識論上,西方是邏輯的推理,中國是對自然的感悟;西方重視形、對物的研究,中國重視氣、生命的運動;西方文明進入現代是因為人對物的控制發展到了一定的程度,也就是科技發達了,便自信“人是萬物的尺度”;中國在被迫進入現代社會之前,一直是學習自然(悟道),認為人的目的是天人合一,而不是西方認為的主宰萬物。
在《自然精神的現代構成》主題演講中,黃以明先生第一次用中國傳統的自然精神相對於西方的人文主義,界分了東西方兩種文明的不同屬性,終於明確了近代中國的學術熱點“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中學”的“體”究竟是什麼。
整體的道是怎樣在個體的人的感情世界顯現的呢?在演講中,黃以明先生為世人追憶了一千七百年前的一次精神事件——陶淵明的《飲酒》詩: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這一作品被當作田園詩與隱逸情懷人云亦云了一千多年,終於在當代被黃以明先生用自然精神的藝術思想照亮,還原了它在東方精神時空中偉大的意義。
在對陶詩的解讀中,黃以明先生提出了兩個自然(現象界自然、整體的道的自然)的觀念,與雙重同構的方法,不僅用現代的知性語言闡明了中國傳統的自然精神在個體的人的體驗中顯現的方式,而且以藝術發生學的角度,提供了現代的自然精神新藝術的創作方法。
正如陶淵明在采菊時看見了南山,在悠然中主客體雙重同構,現象界自然的南山與自然整體的南山也雙重同構,從而進入了道的體驗,黃以明先生正是回到了這種人與宇宙的關係式,從“人是萬物的尺度”的二元對立中撤離,尤其是去除了近現代以來全球西化所造成的與自身傳統的隔離,從而返回了書法的時空。
當代,在西方二元對立的理性時空裡,中國傳統文化(包括西方的漢學研究和中國國內的“國學熱”) 作為“人—物”科學思維的研究物件,成了僵死在歷史塵埃裡的古董,完全脫離了生命的感情體驗。一旦回到黃以明先生揭示的人對自然的直觀感悟中,你才恍然大悟,驚喜地發現原來每一個漢字都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都是智慧的光芒在大地上播種的現場。
黃以明草書:過橋分野色,移石動雲根
無始無終,自然就在那兒。為什麼這種天人之際的體驗對今天的我們來說卻如此疏絕了?黃以明先生對青年藝術家說,人做自己最喜歡做的事,做好了,不經意的、偶然的一瞬間就能看見整體,不過,不勞動,不體驗,什麼都白搭。我們今天的很多學術成果和藝術品,不是從生活的勞動得來的,也根本沒有感情的體驗,而是從課題、項目中來的,甚至是為了符合某種理論、某種主義,削足適履而來的。這樣的活動只是在知識的迷宮裡遊戲,當然只能看到人為的霧霾,不可能看到自然的天空。這樣一個能不能“知行合一”的問題,從北宋以來一直在被中國的哲人討論。而黃以明先生直接回到了這個問題產生之前,對先生而言,知識就是勞動、生活的體驗中對自然的感悟。
黃以明先生的人生與他的思想是完全一致的。在生活中,黃以明先生總是充滿熱情,對待事物十分認真,哪怕是別人眼裡又苦又累又沒有好處的小事,他也是很認真地對待,所以他才會有很多很多像古人在森林裡看到了“無”這樣的體驗,所以先生的書法才能氣象萬千,而無法用某一種風格來概括。
從自然精神照亮的道路,回到了書法的時空。但書法不是避世的桃花源,回去不是要做古人,而是要為現代人打開傳統的寶藏。
理性工具:為書法所用
近一百多年來,面對歐美的堅船利炮與工業化如雷貫耳的轟鳴,非西方傳統的文明圈都經歷了現代的焦慮。藝術家作為時代的天氣預報員,更敏感地在這種焦慮的驅使下,把目光聚焦在西方藝術的現代主義運動上。西方的傳統藝術是寫實的,即表達視覺的真實。十九世紀末,隨著照相術的發明、推廣,油畫在寫實上的發展被逼到了絕路,從表達眼睛看到的物件逐漸轉向了表達頭腦意識的物件,走向了超現實、抽象化、表現主義。
中華文明圈的現當代繪畫與書法,基本上是沿著西方這個現當代美術史跟著走。黃以明先生在中央美院的講座上曾揭示:中國古代把看得見、摸得著的叫做“形”,看不見、摸不著的叫做“象”。照相術發明以後,在表達“形”的領域有著絕對的優勢,西方現代藝術走向“抽象”、“表現”其實就是進入了“象”的領域。而我們的書法自古以來就是意象的,顯然沒有遇到像寫實油畫被照相術革了命這樣的命運,那為什麼也像到了絕路,走不下去的樣子?原因是,面對現代文明,我們對自己的文化傳統不自信了。
近幾十年以來,東方的“現代書法”不論什麼名目,在理論上基本都是跟西方現代藝術的表現主義接軌。而實際上,書法本來就是“表現”的,尤其是草書,完全是人的精神世界即時的表現。西方的現代藝術發展到波洛克的抽象表現主義,甚至靈感就是從書法來的。理論上的這種“逆追認”實在有悖謬的意味。在創作上,“現代書法”跟傳統書法最大的區別在於降低甚至取消了線條的作用而尤為重視墨的造型,實際上已經分不出是書法還是水墨抽象畫。總之,在現代這個問題上,書法跟我們的整個傳統一樣,一學別人,就丟了自己。黃以明先生曾經很形象地說:別人愛他的夫人,我們覺得好,想學習他,那就應該回家愛自己的夫人就好了,而不是也去愛人家的夫人。
黃以明榜書:志得
別人有長處,不代表我們就應該丟掉自己,變成別人,對黃以明先生來說,這個問題是很明確的:用別人的長處是為了做更好的自己。黃以明先生曾經精研西學十餘載,對西方哲學、詩學與藝術有著深厚的學養。他用西方的理性工具,並借鑒西方偉大藝術家的成就對我們的書法傳統進行了再認識、再發掘。如:
一、從塞尚的油畫對物的體量感的表現重新認識顏體,將已被當成形容詞的“八面出鋒”進行知性的解釋與把握:用筆的勢(欲達未達)與態(已實現)在上、下、左、右、上左、上右、下左、下右等八個方位上同時構成,並回到中國古老的八卦觀念與“圓滿”美學,指導書法的創作。
二、吸收西方雕塑的造型語言,用筆加強提按與使轉的同構,使書法線條的運動從平面上的延展、流動,轉化為立體的空間切換,線條從一個空間進入另一個空間時,由於筆鋒的切換墨色隨之變化,線條從單聲部韻律的優美昇華為多聲部交響的壯美。實現了空間構成的書法,像米開朗琪羅的雕塑《大衛》像一樣,所有的感覺都是立起來的,充滿了召喚人向上的精神和力量。
黃以明草書:陶淵明《飲酒》詩之四
三、加強力的表現。用現代的結構學和對關係的思辨從知性上把握漢字的結體,線條與線條在彼此的對抗與和解中實現了整個漢字與整個作品的堅實,線條本身也突出了韌性與彈性,蘊含了貴金屬的屬性,為傳統書法“金石味” 的理論賦予了現代的內涵與解釋。
等等這一切不是為了讓書法適應西方的標準,而是要用西方的理性工具更好地認識書法,為書法所用。
(連載,未完待續)
新媒體編輯:爾雨林
審核校對:肖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