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導報】突然就成了老人
編者的話:
這一天,文舟先生退休了。退休後忽然發現許多事跟從前不一樣了。不單單是身體機能的衰退,無論是身邊的人抑或周圍的事忽然都有些讓他不適應。於是,有感而發,他寫了這一篇小散文“突然就成了老人”。文風自然且不乏自我調侃,其實通篇的點睛之筆在結尾處:我心坦然,這是自然規律,老也是一出精彩的人生。為文舟先生點個贊。
頭髮染雪,腦門開田,手掌無緣無故地皸裂,骨頭老是鑽心地疼。沒有必要為這尋醫問藥,歲月已經給我插滿了老年的標籤。嫌老得還有些不像嗎?非要在年輕時骨折的脊椎布下骨刺,疼得咬牙切齒不算,馬上就讓我不得不弓起腰來。
生活還是老樣子,卻讓我無端地想起《欲望都市》裡的一句臺詞:一切都好,只是人老。是的,我知道我是老人了,但我不知道怎麼來得這麼快。一轉眼,過馬路,兒子總是拽著我的衣襟,好像我是剛開始學步的孩子;手也抖了,寫下百萬文字的手啊,竟然擰不開茶杯的蓋。心老是慌,丹參片血塞通,總是梳不了或活或死的結。可以乘免費的公交,進不收錢的公園,那些叫我叔的都統統改口,一律稱爺爺,開始還覺得有點難過,我就老成爺爺了嗎?鬍子每天都刮,走路努力昂首挺胸,總有鬆懈的時候,稍不注意,腰又弓了,似乎弓著才舒服一樣。一不留心就會發呆,像是思考,實際是淺淺的眯糊。
讀了渡邊淳一《優雅的老去》一書,反覺得自己更老了。我也想像渡邊淳一那樣,拆掉緊崩大腦的石膏,擊碎年老既成的活法,順從自己的天性,優雅地和人生談戀愛,卻總是無法優雅起來。左耳因耳鳴聽力急劇下降,右眼眼壓不穩老是模糊。年輕時的一場車禍留給風濕潛藏的地方太多,天陰天晴都疼進骨縫。頭髮花白沒有問題,問題是大面積卸頂。肩周炎賴著不走,頸椎增生迫使我隨時耷拉著腦袋。
突然就成了老人,五十歲是多麼遙遠的時間段啊!二十歲之前從來沒想過,只到三十歲了,有一天突然讀到葉芝的《當我老了》,覺得老也是一種詩意的生活,做一個在爐火旁打盹的人,讀著年輕時寫下的情歌,想一想比檸檬還酸的初戀,臉上的一抹紅顏竟比爐火還燙。那時會有一個同樣花白頭髮的伴陪在身邊,幫我修剪鬢髮,給我捶背,膝蓋腫痛時間已長,也給揉揉。末了,下一碗麵條,加兩個土雞蛋,有人心疼我些許的駝背和皺紋。
只到真的老了,才知道壓根就沒葉芝作品裡的浪漫,餓了還得穿過車流去買一碗餃子,更多的時候,是在醫院,接受反反復複的病痛折騰。血壓與脾氣一樣狂燥,感冒與小偷一樣猖蹶。孩子還在他鄉打拼,根本就不可能陪我聊天,不要說做小棉襖,就是做隨手可以摸到的一杯水也難。
突然就成了老人,一切還得重頭學起。沒有人聽我叨嘮,就算是自言自語。文章發不發已無所謂,接不到請諫要慶倖少了無謂的醉。學做老人,自食其力是基礎,我們這一代老人比起我父親他們,雖然物質上是豐富一些,但有許多遺憾無法彌補,比如沒有繞膝的兒孫,讓我坐享天倫;再比如,真的走不動了,還只能到養老院報到,接受服務員不好不壞的臉色,享用機關飯堂那樣兩葷兩素的速食。還會有誰給你燃點壁爐,當然你也沒心緒捧著一本詩集,朗誦出與詩匹配的激情。最想回的地方還是鄉下的老家,但沒有人像年輕時那樣歡迎我了,因為老了,親人們怕我的高血壓,怕我的心臟病,還怕我想到離世的父母號啕大哭。
錢當然是好東西,但我不會上傳銷的當,那些喊我爺爺的人,實際上是看准我退休金裡還有一定積蓄。把兼職打工的崗位讓給年輕人,我已經拿著一份了,還去拼什麼,最後那點錢還不都被醫院打成單子。卸下肩扛人背的工作擔子,有完全屬於自己支配的時間,事實上可以做一點自己喜歡的事情。但做什麼,都以得身體為重。爭強好勝心要改一改,爭得面紅耳赤如果是年輕的時候,人家會說是血氣方剛,而老了我再與人爭這搶那,人家只會說我越老越倔。不要像某些老人,下一盤也會唇槍舌劍,鬧個不歡而散;也不必像有些老人,已經從單位裡退休出來,卻事事要做給單位人瞧,從而證明自己退出來還活得人模狗樣。
突然就成了老人,我心坦然,這是自然規律,老也是一出精彩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