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導報】紅色百年:“濰坊于氏”三代的國畫血緣傳承(二)
【編者按】
紅色文化向五千年中國傳統文化的血脈回歸,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的精神現象之一。中國傳統文化的生態,家族傳承是一大特點。東晉的“琅琊王氏”從王羲之起,直至七世孫智永,代代都是書法界的楷模。
本期介紹的“濰坊於氏”,則是現代中國,紅色百年,時代天翻地覆,滄桑巨變下,一個國畫家族三代人藝術血緣賡續與傳承的艱辛之路,可謂“滄海桑田有遺珠”。
于衍堂自畫像
于衍堂簡介
于衍堂(1934—2010),山東濰坊人,中國現當代重要國畫家、美術教育家,人物畫大師,西北美術教育的哺育者,中國畫現代之路“三路合一”,精擅現代造型勇於探索而歸於傳統的標誌性畫家,尤卓於人物寫生、水墨肖像。
生於翰墨世家,父親為開創“國梅于家樣”的國畫大師于希寧,自幼隨父熏習,飽飫家學;1953年考入中央美術學院,1958年畢業於中國畫系,受業于李可染、李苦禪、葉淺予、王式廓、蔣兆和等,為中央美院第一屆本科生,共和國培養的第一代藝術家。
生前任西北師範大學美術系教授,曾參加文化部組織永樂宮壁畫複製、敦煌壁畫複製、人民大會堂甘肅廳設計等藝術項目,作品收藏於中央美院、人民大會堂等機構。
朱乃正談于衍堂:
為受磨礪者頌勉
文/朱乃正
山東于衍堂君,濰坊人也。自1953年與余同期考進中央美術學院交始起,至今已逾半個世紀而又跨入新世紀矣。由此不禁懷想囊昔悠悠歲月。
記得在校時二人年齡相仿佛,同樣癡迷繪畫,複又喜好運動,亦愛玩耍,幾乎朝夕。白晝致力於課堂習作,餘暇間隙,或在圖書館翻覽各類畫冊報刊,或於兵乓球桌打“持久戰”較量之下,余必敗北且筋疲力盡,彼此依然抖擻。
衍堂既是乒乓宿將,又是籃、排高手,皆為中央美院校隊主力,乃活躍於學院體育場上之風雲人物也。
後雖分系,余取油畫,彼攻國畫,然相互交流切磋如常。青年學子逢此最高美術學府,師資優異,學風正派,可謂得天獨厚而幸哉樂哉。殊不知,命運之手卻於暗中鼓風噪雨。五十年代末,余首遭反右之厄,畢業後遠放青海,衍堂也因“只專不紅”、左右不分而遷發至甘肅隴地,彼此同在西北高原,經受各種磨礪。如此朝去暮來,年復一年,道路漫長而坎坷難訴。
余之際遇且不在贅述。而衍堂之遭難卻不能不為之扼腕深歎。斯于風華正茂,青春勃發之期,為一時動情滋事所累,更為嫉者所陷,竟送勞改,兩年風雨,霜雪交加。
其身心之交瘁可想而知。最後又遣返至故里濰坊,落得身份不明一無所有,更難求一份正式工作,間或有街道分派各項臨時雜務,幾無分文收入。幸賴其妻掙得一份口糧,克勤克儉,一家大小才能勉強糊口度日,人生命途至此絕境,常人極易精神頹喪意懶。然衍堂竟能吞咽這辛酸不平,反而收斂心志,寧神於藝,鍾情於畫。
勞動整日後,歸息於斗室,環堵蕭然,只能盤趺於土炕,趁幼小兒女靜睡之時,其妻于一旁默默手持針線縫補之刻,借一盞黯燈,撿起僅存之炭鉛與雜紙,將人間底層之心境,情態傾注於筆端。而唯此才能使飽受傷痛之靈魂得以慰籍,豈有他哉。
回朔衍堂在校攻讀時,曾於素描狠下功夫,打下堅實之造型基礎,且勤奮不輟,始終未懈,長年積累,故有此豐厚、真樸、生動而耐人尋味之諸多作品。其中有嚴謹而盡精微之完整素描,亦有信手拈來,乘於寥寥數筆即將人物勾勒紙上,形神相依,藝術之妙諦乃真情之流露渲瀉,方能感人,即或是咫尺素箋亦足以顯其心性也。
回顧往事,歷歷在目,然皆似水流逝矣,況吾儕年近古稀,能不慨歎乎?但唯有終生所事之藝,則從來無怨無悔,是心靈信仰之火,無熄無盡也。揣奉此短序致辭謝,並願與衍堂共勉之。
朱乃正壬午春節於悟未悟齋
(作者為著名畫家,生前曾任中央美術學院副院長、中國美術家協會理事)
于衍堂-家庭速寫系列-《萍兒睡在皮箱上》-1974年
于衍堂-家庭速寫系列-《愛人感冒了》-1979年
勇於探索,歸於傳統
于衍堂與中國畫現代之路
于希寧之子於衍堂1934年生於山東濰縣,自幼隨父熏習,飽飫家學,1953年考入中央美術學院,受業于李可染、李苦禪、葉淺予、王式廓、蔣兆和等,1958年畢業於中國畫系,是中央美院第一屆本科生,共和國培養的第一代藝術家。
當時,中央美院的教學體系是純粹的“徐悲鴻式”,極為重視西方學院派傳統造型基本功的訓練。1953年與1954年入學的是中央美院歷史上僅有的兩屆五年制本科,前三年不分專業,以學習素描為主,後兩年分科為國畫系、油畫系、版畫系。
在中央美院就學時,于衍堂就突顯了超強的素描能力,其素描作業經常在學校走廊裡展覽示範。在融合中西的各種道路中,徐悲鴻選擇吸收經受了最長時間檢驗的學院派傳統,而不是新鮮時尚的現代主義。
今天回顧歷史,慣看西方現代主義“你方唱罷我登場”的輪番上位,風格擴散,尤其是杜尚之後,現代藝術走向觀念和行為(這些中國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在禪宗和魏晉風度中表現得絢爛耀目),徐悲鴻當時看似保守的選擇,實則為中國畫引進了西方藝術最根本的東西——造型。這一養分在于衍堂筆下結出了碩果,其作品豐富了中國畫表現力的厚重與結實,皆有賴於造型能力之強。
造型上絕無差池這樣過硬的底子,為于衍堂對各種風格的探索提供了自由。在20世紀80年代,于衍堂表現草原生活和節日的《朝霞》、《婦女代表》、《姑娘追》等作品,就和黃胄一樣達到了現實主義的高峰。
可貴的是,于衍堂沒有把這種“熟”透的風格當作“一招鮮”的老本,同期作品“草原風情”系列剝離了作為語境的背景,只留下出生、學步、哺育這樣普遍性的生命情節,使作品從對某一場景的氛圍渲染抽象為對生命的整體關照。
于衍堂在西北工作、生活了近二十年,曾多次去敦煌考察、工作,除留下來一批珍貴的複製壁畫,他還以敦煌壁畫為元素,吸收其線條的造型特點以及西方印象派表現色彩的筆觸,創作了在色彩與形式上極具實驗意義的“敦煌印象”系列。
于衍堂從來不把自己的藝術局限在對某一風格的重複,最能代表其成就的水墨肖像與人物寫生作品,其中有以墨塊的濃淡枯濕豐富的色彩層次為元素進行塊面造型的雕塑風格(如“祖孫圖”系列等),有線條如草書一般自由表現又兼有造型功能的書寫風格(如“阿萬倉寫生”系列等),這一切都是與同時代畫家絕不雷同的個人創造,但他從不重複自己,縱其一生從未停止過探索。
現代中國畫突破傳統的筆墨程式,豐富表現形式的先行者是林風眠,林風眠創造的形式在吳冠中與黃永玉的作品裡得到了繼承與強化、發展,于衍堂沒有學習林風眠的風格,但他和林風眠一樣勇於探索並創造形式,從這個意義上講,于衍堂是現代中國畫“林風眠之路”上走得最遠的一個。
中國畫現代之路,融合中西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其最大的誤區就是用畫油畫的方法畫中國畫,這種畫本質上不是中國畫,而是中國畫材料的油畫。要解決這個問題,必須分清中國畫與油畫本體上的不同。
中國畫注重生命的表現,油畫注重物的刻畫,這是中西文化屬性的區別。比如,同樣是結實的造型,塞尚的蘋果刻畫的是物的體量感、其佔有的空間,于衍堂白描的胡楊樹表現的則是生命力的強大。
同樣是表現有生命的人,油畫注重的是人的肌肉、骨骼、身體的比例這些物理性的因素,中國畫則注重人的氣質、心理這些情感的因素。中國畫歷來重視筆墨,于衍堂不是通常的臨摹芥子園出道的國畫家,但他的筆墨是非常傳統、非常純粹的中國畫筆墨。這得益于其父于希寧的教導:重視書法與白描的練習,每天堅持用毛筆速寫。
筆墨不僅僅是繪畫語言,如果一幅合格的中國畫是一個生命體,筆墨就是它的呼吸。所以,謝赫首倡“氣韻生動”,石濤強調“生活”。萬物皆生於情,活的筆墨必須貫注以感情。
于衍堂是一個天生有激情,畢生保有赤子之心的人,有純粹的感情,方有純粹的筆墨。從他的“家庭速寫”中,我們能感到親情的溫暖,從他筆下兒童、農民的肖像中,我們能感到大愛的質樸。
于衍堂的作品自由地吸收了西畫之長,而仍歸於傳統,歸於筆墨中靈動的生命之光,他擅長造型,但他創造的結實的形象,不是西畫的固化的“形”,而是中國畫的生命從“形”度過而留下的“象”。
在現當代中國美術史上,于衍堂不僅是精擅現代造型勇於探索而歸於傳統的標誌性畫家,而且是中國畫百年現代進程徐悲鴻之路、林風眠之路、黃賓虹潘天壽之路“三路歸一”的集大成者。
中國文化的現代命運仍在考驗著我們。于希寧于衍堂父子作為現代中國畫花鳥畫、人物畫的兩座高峰,《雙峰並峙:于希寧于衍堂花鳥人物畫集》的出版不僅是美術界的一大盛事,而且對我們的文化自信,亦是有力的振發!(摘選自《于希寧于衍堂與中國畫現代之路》)
于衍堂-《放牧圖》 -1980年代
于衍堂-《喜糧圖》 -1980年代
于衍堂-《敦煌姑娘》-1981年
于衍堂-《阿萬倉寫生》-2005年
于衍堂-《敦煌印象》系列-1990年代
新媒體編輯:爾雨林
審核校對:東方曉雲